《桥》读后感
“坟”是《桥》中反复出现的典型意象,具有临界性质,本文试对其进行解读,从中挖掘废名创作时的情感倾向。
(一)坟——生死之界
儿童时期的程小林对“坟”的认识尚且模糊,《芭茅》中的孩子们趁先生不在去“家家坟”玩,孩子们虽隐隐恐惧却以数石碑上的人名为乐;长大后,《清明》描写了离乡归来的小林和琴子、细竹在坟前生发的感慨,小林说:
“谁能平白的砌出这样的花台呢?‘死’是人生最好的装饰。不但此也,地面没有坟,我儿时的生活简直要成了一大块空白,我记得我非常喜欢上到坟头上玩。我没有登过几多的高山,坟对于我确同山一样是大地的景致。”
单从这段话来看,小林似乎对“坟”有着近乎偏执的喜爱,诸多学者也常以此作为废名厌世观在写作中的典型投射。但若加以审视,小林虽对“坟”怀有一种崇高的敬意,但他对现实人生有着更高的渴求。他极度恐惧生活的“空白”,“坟”则勾连起了生与死,作为阴阳的临界赋予小林以思考的契机。他不惧怕死亡,但也绝不渴求死亡。这其间蕴含着小林深深的无力感,生命的寂寞空虚与死亡的灰飞烟灭同样令人绝望,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困境,是“第一的哭处”长存的忧伤。
再加之推敲,“空白”实则代表着“寂寞”,寂寞则是贯穿着《桥》的思维母题,也是《桥》切肤之痛的情感源头。这种对于“空白”的原生恐惧表现在小林经常的“无声”之中,“无声”折射出其灵魂的寂寞和无力:
“‘这样的东西总不叫!’他很窘的不出声的说。其实他这时是寂寞,不过他不知道这两个字是用在这场合,——不,“寂”“寞”他还不能连在一起,他所经验的古人无有用过而留下他的心目。”
当其他人急切于捉蜻蜓时,小林却在思考蜻蜓从来不叫,这一思考唤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感同身受,一种顾“影”自怜和难以言说的落寞。后文写到:
“看这类动物,在他不同乎看老鼠或看虎,那时他充分的欢喜,欢喜随着号笑倾倒出来了。而这,总有什么余剩着似的。”
这里“余剩着的”,正是他成年后长久寂寞的肇始。这也是我反对将童年时期的小林和成年小林割裂开来看的重要原因,成年后的种种情思在上篇的童年时期早已萌芽,绝不是离乡的年月间倏忽生成。类似的内容还出现在《瞳人》中小林对于白无常的描绘,他自觉“无声”,因而在看到外界同样无声的事物后悲从中来,所以在感到白无常是想说话时才会猛然从梦中惊醒。
废名在创作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将自我生命的体验注入了程小林的思维中(程小林与同龄人相比实在是怪异的,他过早地体悟到了人生的种种苦闷之处),因而小林身上与生俱来的寂寞与废名当时的寂寞感一脉相承。当废名1922年投身新文学创作的热潮之时,不久便面临着新文学阵营的分裂,这一矛盾感在1927年张作霖进军北京后达到顶峰。或苦闷地挣扎、或虚伪地苟存,废名在迷茫之中选择了“退隐”,参禅悟道、以励将来。然而不可忽视的是,废名与程小林间存在着距离感,即废名是怀着审视的眼光洞察程小林周遭的环境和内心的苦闷。他并不主观认同小林的“处世哲学”和“思维范式”,但却深刻地理解其寂寞的来源,因而在字句间饱含着同为失意者的无限怜悯和共情,并以“内倾者”的态度不断地追问和思索。
(二)追问临界——永远的“思想者”
是“生”还是“死”,是缅怀于逝去的“童年”还是沉浸于真实的“现在”,是“琴子”还是“细竹”......程小林身上的种种难题亦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困境,或可称之为“原罪”。除了“坟”外,《桥》中还有诸多临界意象的反复出现,如桥、塔、黄昏、镜子等。这些意象在小林童年和成年后所表达的情感虽有差别,但无一例外地折射出废名对现实人生的关切和对人类与生俱来困境的追问。
朱光潜先生说:“《桥》的基本情调虽不是厌世的而却是很悲观的。我们看见它的美丽而喜悦,容易忘记它后面的悲观色彩。”《桥》无疑是悲观主义的,但我们仍可以清楚地体悟到,《桥》在这些临界状态的抉择中绝不是走向中庸、趋向消极的。在淡淡地、宿命般地忧伤中,我们可以隐约感受到废名在努力寻求自我和解,在临界点保持清醒独立的真我,而这也正是废名作品中永远流动的禅意所在,或可言之,废名实在是一位伟大的“思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