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论》读完了,照例要集中写一点什么。
在我的书架上,跟《君主论》放在一起的还有之前已经读完的《商君书》和《韩非子》。这三部书及其作者在历史和现实中从来都是不缺乏非难的。最极端的非难来自那些通常被称为道德家或者自认为是道德君子的人们,他们当中大多数是主张人性本善的。而这三部书及其作者在这个问题上是被大多数的道德家们公认为是主张人性本恶的,在道德家们看来,这就是这三部书及其作者的原罪。
道德家们说人性本善是自有永有不证自明的,然后提出了一系列属于善的范畴的具体概念:对国家的善叫做忠,对长亲的善叫做孝,对朋友的善叫做义……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能够获得他人的善,并且任何人也希望自己拥有善的名声,道德是很有市场的。
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能够获得他人的善,这叫趋利避害之心;任何人都希望自己拥有善的名声,这叫爱美之心。人皆有趋利避害之心,人也皆有爱美之心。欲望产生需求,需求形成市场,市场和需求刺激生产,或者换个说法:欲望产生需求,需求刺激生产,需求和生产交互作用形成市场……类似的说法还有很多。不难看到,从某种意义上说,道德本身不是自有永有不证自明的,道德家是要投人性之所好的,道德市场的产生是至少需要两个必要条件的:一是人的趋利避害之心和爱美之心,二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基础之上的社会分工使得道德的阐述、解释、传播、评价等等可能成为一个专门的领域。有了这两个必要条件,道德家们才能够依靠他们有关道德的阐述、解释、传播、评价等等,成为一个在社会中能够养活自己的甚至因此成名成家进而受人尊敬的人。
关于上面两个必要条件,道德家们是不会公开进行阐述、解释、传播和评价的。在他们那里,他们代表自有永有不证自明的善来观察、分析、反思和批判这个世界,他们不侍奉人间任何的权威,他们只信善,他们因信而处于道德金字塔的顶点,他们是道德的化身,他们有权呼吁、引导和领导这个世界向善。对他们来说,谈论人的原始欲望是可耻的,分析社会经济分工则是堕落的。他们的口中称颂的是道德王国,他们书中描绘的是通往完美世界的道德路径,整个世界都应该停下来聆听他们的教诲。而他们所代表的那个善,是不允许讨论和质疑的,不准问,问就是不懂、不信和不善。
关于上面两个必要条件,被道德家们定为有罪的前面三部书及其作者确是十恶不赦的。在他们那里,他们从人皆有之的趋利避害之心和爱美之心开始来观察、分析、反思和批判这个世界,他们自甘侍奉人间的政治强权,他们相信即便是不信善的人也有趋利避害之心和爱美之心,他们以这样的人之本性驱使人们实现正当目的,为此他们不在乎失去一些美名,同时他们也承认如能不失去所有的美名则更佳,他们自认为通过自己的方法能够让一个政治强权变得既能够维持国内的秩序,也能够抵御外来的入侵,而它治下的民众则都可能借由将个人的力量汇聚到这件事上获得经济上的奖赏乃至政治特权。他们称颂的是懂得利用人的本性的明智强权,是通过为强权服务获得经济奖赏和政治特权的统一的社会规则,他们书中描绘的是一个社会各阶层各司其职各尽其力的有序结构,社会都应当沿着这个路径前进。
道德家们是不侍奉政治强权的,政治强权则需要和他们一同侍奉那个自有永有不证自明的善,而道德家们又是善的化身,可见,道德家真正想说的是“被侍奉不应当是政治强权,而是我们”。再看三部书及其作者,他们不讳言自己是侍奉政治强权的,同时他们言明了政治强权应该怎样(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明智),可见,三部书及其作者旨在建立健全一个符合他们理想的明智政治强权,如此他们才甘于处于其治下(这样的强权也才有资格保有对包括他们在内的民众的统治),在他们的逻辑当中,自己就是世俗大众的一员,世俗大众平等地处于政治强权的治下。综上,在逻辑上,道德家们口头上主张平等而他们的逻辑却将自己优先于他人;被道德家定了罪的三部书及其作者则是将自己作为世俗大众的一员置于自己主张的明智强权治下,因为他们同时也认为,如果不能做到这个同一的政治强权,迟早会败光自己,并且他们不认为这样有什么值得惋惜。
从言行一致这个标准上看,道德家们——而不是被他们定了罪的人——才是比较不实诚的那一个。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