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一生颠沛流离。童年在洛阳私塾读过一年书,出嫁时向对方提出要继续读书(虽然没有实现)。丈夫杨仁受是国民党参军处上校参谋,婚后他们随政府定居南京,秋园参加妇女补习班。当他们再次跟随政府迁往重庆时,在汉口码头,仁受禁不住对家乡老父的惦念,下船回到湘阴,从此远离仕途。为补贴家用,秋园担任小学教师。孩子越来越多,生计越来越难,除了教书,秋园还要替人做缝缝补补的活计。土改复查,仁受被改划为旧官吏,成为公敌,全家受尽欺凌。孩子们跟着母亲去讨饭,尝遍艰辛。尽管这样,秋园还是鼓励女儿去考学校。日子难熬,带着两个儿子去洛阳投奔哥哥,但也找不到事做。返回途中,被湖南老乡带到湖北,靠做衣服为生,为避免被清理出去,她改嫁到一位干部家中,一呆二十年,经历丧子之痛,直到丈夫去世,才重返湘阴。
女儿之骅又是另一番经历。为了让秋园安心教书,她只能在家带弟妹做杂事。终于在十二岁那年,之骅终于上学了,以后之骅加入了共青团,参加了突击队,考取了工业学校。除了上课,就是去图书馆看书。学校停办,学生一律回原籍。之骅决定“跑”,再不能回乡下。她用仅有的钱买票到了宜春,去工地做苦工,上了半工半读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之后被下放成为知识青年,和当地青年结婚生子。
小说故事节奏明快,情节不拖沓,但细节也是令人百感交集。家里再穷,不忘教养。当讨饭讨到一户旧识,对方请吃饭,面对满桌子的饭菜,秋园对之骅说,“妈妈晓得你好想吃,好想吃也不能做出一副饿相。这不是在自己家里,吃饭时定要斯文一些,先不要夹好菜,好菜要等别人喊我们才能吃。特别是那钵鸡,不要用筷子去捞……”
仁受是秋园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小说里的第一男配角。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受过不错的教育,有仁爱之心,对于百姓的困难,总是竭尽己能,捐物施钱,最后家徒四壁。而他所受的几乎都是难,贫困、欺骗、打骂、关押、饥饿。最大的收获就是贤惠的妻子与懂事的孩子。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在女儿之骅最后一次恳求读书的时候,他突然从灶屋里出来,手上拎了把菜刀,扑通一声跪在之骅面前,把菜刀往脖子上一搁,说:“明年再不送你读书,你就用这把菜刀把爸爸杀了!”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当看到女儿忍不了饥饿去偷谷子,他摸着之骅的头说:“爸爸不怪你,可下不为例,还是名声要紧啊!”也是这样一个男人,在吃饭时,一反往日的温文尔雅,变得恶形恶状:不怕丑地发出惊人的咀嚼声,眼睛一红,脖子一伸,喉咙里又是一声惊人的咕咚声,吃完还贪婪地望着饭钵,伸出舌头舔了又舔。最终,饥饿夺走了这个一生仁厚、从不打骂孩子的父亲的命,遗言只留下半句。
小说里的人物,好像没有特别的反抗精神,如兵桃、子恒、小泉。他们都非常坦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善良、淳朴,逆来顺受,不曾抱怨,随遇而安。我不禁想起一段杨朱说过的话(大意):顺从命运的安排不加抗拒的人又何必追求长寿、名誉、显贵、富足呢?这样的人,内心有平安。外在世界没有任何事物威胁到他,没有事物与他为敌。他们的命运由自己的内心决定着。即便面对死亡,秋园的态度依然是“不是日子不好过,是不耐烦活了”。她把死神都攥在手里。
无论历经何种困境,秋园和之骅母女都不曾忘记上学,虽然她们这一生总是想上学而不得,但她们从来都不曾放弃。这是从泥土里滚出来的倔强,从血水里泡出来的坚毅,从饥饿里流出来的挣扎,从困顿里浮出来的勇气。后来,之骅的三个孩子都上了大学。
写下这些文字,作者也许能见到。我想告诉她,非常喜欢这部作品,它令人感受到了泪水的咸湿,热血的涌动,和无奈之后的顽强。这不是普通的文学作品,而是一枚劳顿飘零却始终不乏追求的生活印章。
又及:在阅读这本书,以及完成这篇读后感的过程里,我的脑海中不停显现出另一对母女。女儿是我未曾谋面的书友,对于她们我不曾有更多的了解。但是通过照片,我看到了八十多岁的娘亲,在腿伤初愈后阅读的身影,通过照片,我也见到了女儿重拾青年时代的借书卡,走进图书馆的姿态。也把这篇文字献给她们!
书友娘家后院的桔子树,青色的,青涩的……生命初绽的时刻。